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73 章節

關燈
狀的花影兒掉下來,掏槍的豬八戒這一回惡吼了一聲。我隨即發現:他的手掌仿佛和腕骨失了聯系,全靠一層薄皮垂掛著。

剩下一個剛才還同我說“什麽什麽”繞口令的豬八戒趕忙倒退幾步,站到巷子對面的紅磚道上去——說得更精確些,就是站在家父寢睡的房間外面。他兩手反仆在墻上,被自己的車燈一照,眼睛擠成了鬥雞,鼻子嘴也扭著、歪著,過了大約有五秒鐘左右,身子向下一滑,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動也不動一下了。給踢斷手掌的這個連忙對我們說:“不成!他有羊癲瘋,得趕快撬開他牙巴骨,不然他連舌頭都給嚼碎了。你們得幫我一個忙——”說時,人已經跑上前去,伸出沒斷的左手探進那癲癇發作的家夥嘴裏,不料卻給“喀叱”一聲狠狠咬住,這一下全亂了。我可管不了那麽多,彎身拾起地上那副手銬,盡力往遠處扔了,再踅到丈許開外的排水柵旁撿起那把手槍。等我把槍塞進柵孔裏,孫小六早已手起一扯,把咬人的病患的下巴頦兒給卸下來,算是救下斷掌豬八戒的左手。不待任何人開口,他又回頭走,把巷當央打橫了的車身只輕輕一推,那車就靠了邊——不過豬八戒們原來就是自南而北開過來,這一下朝西停靠,占了對面車道。孫小六顯然管不了那麽多,籲口長氣,對那斷掌豬八戒說:“告訴你不關張哥的事,你們不聽;現在可好,也不關我的事了。”說完掉頭往雙和街、青年公園方向疾行而去。我自然不能留下來,只好搶步上前,勉強和他並肩走著,同時低聲問:“上哪兒去?我們。”

“到了青年公園就安了。”孫小六的腳步越走越快,快到我幾乎看不清他的左右腿——奇妙的是我並沒有落後,甚至可以說,我走得和他一樣快。然而我是不可能走得這麽快的——就在我狐疑越深之際,才赫然發覺我的兩條腿根本未曾沾地,之所以能夠且行且進,還走得我迎風獵獵面如刀割,完全是因為孫小六的一只右手掌一直撫按在我的脊梁骨上。換言之,是他一路用掌心吸著我向南疾走。從西藏路覆華新村第四棟破公寓弄口,走到青年公園的小側門,在我的感覺中只花了二十秒鐘。我還來不及跟他說出我當時極端覆雜的感受——比方說驚訝、恐怖、亢奮、緊張、敬畏……以及其他,孫小六忽然閃身鉆進那扇經常有閑人和野狗前來撒尿的水泥短墻,在墻的另一邊悶聲說道:“張哥!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小時候——不不不,我是說我年紀還很小的時候?”

“怎麽樣?”我也學他右一閃、左一閃,閃進第二面水泥墻的時候碰了一鼻子洋灰,登時涕淚噴湧。

“我小時候青年公園還是高爾夫球場,我們進不來,要逛就得去逛植物園,走好長一段路。有一次我們騎車去,還給警衛抓起來蓋手印,那警衛還說,從此以後我們都是有前科的了。”

“嗯。”我捏著鼻子,點點頭,道,“去他媽什麽狗屁前科,全是唬人的。”

“我一直記得小時候的事。”孫小六這一下放緩步子,但是他似乎知道自己要到什麽地方去、要做些什麽,是以他忽而向右走十步,又忽而向前進八步,再折向左走五步,腳尖不時朝土質地面戳上一戳,隨即又繼續大步邁前,嘴裏沒忘了繼續說,“如果能夠的話,我真希望自己一天也不要長大。”

接著,他問我記不記得曾經在植物園的涼亭裏告訴他亭子的石板地底下埋了個黑道大哥,我說記得。他又問我記不記得曾經送過他姊一支翡翠簪子,我猶豫了一下也說記得。他再問我記不記得他、小五和我在更小更小的時節玩兒辦家家酒,我扮爸爸、小五扮媽媽,他卻是我們的小孩。這,我無論如何是不會說記得的,於是狠狠地搖了幾下腦袋。

“我反而記得那些,反而記得很清楚。我爸說我腦子裏凈記一些比垃圾還沒用的東西。可是——”一面說著,孫小六一面蹲下身,把一根兒童游樂場上的水泥樁子連根拔了起來——是那種碗口粗細,上半截刻意漆成樹幹色,假作砍去上半段,只剩下中段的樹樁墩子。聽說這種墩子是專門設計了來訓練小孩子平衡感的公園設施,可是多少年來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腦筋正常的小孩子肯到那墩子上去站過一回或者走上半步。孫小六拔起一根來,另只手朝那地洞裏探了幾把,隨即扔在地上。我定睛一看,才發覺是一大堆松果。孫小六沒住手,再拔起另一根,自然又挖出一大堆松果,口中繼續說道:“可是我總覺得小時候什麽都好,什麽都有意思。我沒讀書,張哥,所以不會說,可我的意思張哥一定懂的。小時候就是無什麽無?無——”

“無牽無掛?無憂無慮?”

“對,無憂無慮。”一邊說著,孫小六已經把拔開的六根水泥樹樁全給種回原先的坑裏,一邊數著散落一地的松果。我終於忍不過,問道:“這是什麽?松果嗎?我們要在這公園裏過冬嗎?”

“差不多。”孫小六連看也沒看我一眼,鳥崽褲口袋裏摸出一個懷表般大的金屬盤子,覷一眼,又仰臉沖天,手遮亮掌睇了睇,口中喃喃念了串乾坤震巽之類的咒語,站起來,朝左前方小小心心走了七步,下手放了一枚松果。接著,他的動作逐漸加快,分別從他立身所在的位置向不同方位又各走出五趟,再走回原點。每趟各走九到十八步不等,每隔幾步便再放下一枚松果。這時我註意到,他每回一次原點再出發,都會轉四十五度角或九十度角,且每一枚松果都是尖朝下、柄朝上,看似輕輕一放,其實無論著地之處是柏油路面,或土坡草叢,或紅磚馬賽克,那松果就好似紮進了一塊豆腐或果凍裏一樣,再也搖晃不得。等我數到第二十六還是二十七枚松果的時候便再也跟不上,他簡直就像個電影裏運用快速鏡頭拍下來的鬼影子一樣乍東乍西、忽南忽北,兜前轉後,搞得我暈頭轉向,幾乎要一口吐出前兩天醫院裏那幫人用點滴針打到我體內的糖水鹽水——

孫小六忽然停下來,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擡手擦拭一下額頭的汗水,苦笑道:“這個陣覆雜一點,時辰過了就不靈了,所以非快一點擺不可。”

“陣?”我楞了一下,仿佛就要想起些什麽人或什麽事情來,可是他話裏的一切太詭異、太離奇,我什麽也沒想起,只道聽錯了——陣?我看不出青年公園裏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有任何不同。半枯的樹依舊迎風抖動著葉子,因為接觸不良而閃青熾白的水銀燈也仍舊十分科技地亮著。哪裏來的什麽陣?

孫小六這時蹲在一根水泥樹樁上,蜷縮如臺灣獼猴作畏寒狀,滴溜溜轉著兩丸瞳人,四面八方掃視了幾圈,才說:“現在誰也找不著我們了。不信張哥你往外退十步,看看我在哪兒?”

我根本聽不懂他說些什麽,可是依言我退了十步——其實不到十步——退到第五六步上,我兩眼一花,只覺原先面前的一切都走了樣。漫說那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樹樁不見了,連一旁供孩子們攀爬的繩梯、圍欄、樹屋狀的瞭望臺、稍遠處的秋千架和蹺蹺板、旋轉椅和公共廁所……也全都不見了,代之而出現的是一排三層樓高,修剪整齊的松樹——而且是近二十年前,青年公園尚未開發建設之時,繞圈種植在高爾夫球場四周的那種松樹。我揉了揉眼皮,繼續朝後退足到第十步——也許還多退了幾尺,情景依舊如是:方圓近百公尺以內盡是綠草青松,只不過在夜色之中呈現一片片深淺不同的黝黑之色。更於百公尺之外,模模糊糊可以看見些許水銀燈泛白的光澤,棒球練習場邊高大的鐵絲網,兩座涼亭和一張仿歐式風格的白漆長條椅。我禁不住“噫”了一聲,喊道:“小六?你在哪裏?”

孫小六應了聲:“這裏。”——他顯然還在原處,也許是我正前方二十尺遠的一根水泥樹樁上。依照殘留在我眼簾上的視像,他應該仍像先前那樣維持著有如臺灣獼猴的蹲姿,可是我看不見他。但聽他接著說了句:“照原路走回來。”

“不成,有樹擋著,我過不去。”的確,一排密匝匝的松樹明明橫陳在六到八尺之外,枝幹嶙峋、針葉茂密,不是松樹是什麽?然而孫小六毫不猶豫地從一株樹幹的“裏面”叫了聲:“張哥快過來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